路上足跡

母親忙於收拾家中所有物品,我卻尾隨著她在房子裡進進出出。一年的本地任務快要完結,我們一家正準備回到宣教工場去。我追著媽媽到了父母的睡房,用兩隻小手叉在腰上,站在床側皺著眉問:「為什麼我們要回泰國去?我不要!」

一年前,我們家完成了泰國宣教的四年任期,並返回香港接受為期一年的本地任務。在短短四年的宣教日子,我們經歷了五次搬遷。到了這刻,我幾乎完成一整年的廣東話幼稚園班,在學校和教會裡結交了好些朋友,而且生活有規律,早已習慣這種生活模式,現在竟要離開;再一次的搬遷。

媽媽轉身向我,溫柔地講解:「蘇菲亞,我們要去告訴泰國人,耶穌愛他們啊!」

我一臉不悅地回應:「誰管呢!由得他們吧!」

身為宣教士的年幼子女,首次踏足工場絕不是個人選擇。然而,不少宣教士子女(簡稱「宣子」)在長大後仍會選擇到海外宣教,只因跨文化的成長背景孕育了他們對環球社區的愛。宣子帶著宣教使命出發,深信自己的生命故事會有上帝的牽引,得以配合上帝對教會作出的呼召,使萬民作主的門徒。然而,若把宣子在工場長大看成「曾參與」宣教事工,便是個錯誤的結論。由小孩的心思和眼睛去看宣教世界,跟成年人參與宣教事奉相比,是完全不同的故事。

宣子成長於跨文化的悲喜交集中,長大後參與海外服事會變得更輕易,卻同時更具挑戰。每個宣子的經歷都是非常個人而獨特的,不能一概而論。不過,某些問題總會在某些階段出現,到底宣子該怎樣面對和整合自己的所見所聞及感受呢?當我長大成人,早就熟悉在宣教工場生活是怎麼回事,為何仍選擇「回到」海外,參與服事呢?猶如生命的其他範疇,對於「為何要回去」的提問,答案也是從多方面去想,包括了實際、情感及(無可爭議的)屬靈層面。

以實際作起始點

從實際層面看,宣子也算是適合這種生活模式的。「請別誤會我!宣子沒有額外的應變基因,也未必天生愛冒險,更不一定喜歡外語。求生本能驅使小孩努力適應新的環境,哪管是有沒有意識地進行。由於宣子生活在各種文化差異中,他們學會面對各種挑戰時,可以彈性運用不同的處理方法。

媽媽至今仍保存在工場會議中獲贈的各式食譜。食譜是宣教機構的姊妹整理出來的,包括了一些實用提示,例如:可選用哪些本土食材代替找不到的材料,又或是利用剩餘素材製造蛋黃醬之類的東西。許多人習慣了家鄉的生活,只須到商店便購得基本的日常用品。當他們在別國失去了這種便利,會感到不知所措。宣子在成長過程中早已曉得凡事不是「唾手可得;我們會迅速尋找其他方法,認識和善用當地的豐富資源。事情不會變得容易解決,但接受現實可讓人感到輕省一點。在跨文化中成長的宣子不會覺得心裡的「異鄉」是不可跨越的界限。

從實際場景來看,宣子有獨家通行證出入宣教工作的後台(舞台)。或因宣子在工場上長大,對於宣教服事的得失不會抱持美化而不切實際的期望。如早前提到,前排觀眾的身分有別於親自參與事工。

然而,小孩子可透過觀察學習。我們的父母於不同範疇各有所長、各有特色,但別人總認為宣教的理想目標是「果實纍纍」,而他們期望的果子更是以數字、事件或項目計算。以我對宣教服事的認識,那是無法按人的計劃去獲取「收成」的事工。簡單地說,人手不能轉化生命,統計也不能量度生命的改變。

許多宣子親眼看見父母花上漫長的歲月與當地人建立關係。我們曾跟隨父母到工廠宿舍或破舊的小屋去探訪會友,也曾被留守家裡,因父母要到監獄探訪。我和姊姊曾看著父親出門,坐上的車子載滿怒氣沖沖的男人(他們跟一位會友發生衝突),但我們不確定父親能否活著歸家。我和姊姊試過無數次被父母吩咐回到樓上睡房去,只因會友突如其來的到訪。我們用上多不勝數的鐘頭,跟其他人在教會裡查考聖經、門訓或計劃外展。我們沒選擇下還要唱歌、跳舞和佈置聖誕福音外展的場地。我們在餐桌旁一同禱告,求上帝打開屬靈不破之地。

正因為我們身歷其境,見證著父母的付出,往往得不到可見的回報;事情往往未如我們所料般發生,尤其不在我們期望的「時候」發生。然而,因我們身處其中,更明白神的工作並非由我們開始或結束。事實上,每次我們認為不可能的時候,上帝卻帶來改變和供應所需。我們知道教會的大使命仍未完成,交給我們傳講耶穌基督福音的任務也未完結。當我們跟隨父母在海外服事及回國以後,就看得更清楚這境況。過了多年以後,禾場仍等待著收割的工人。

情感依附

另一個影響我們會否返回宣教工場服事,是情感的層面。無論我們是否察覺,情感總是滲透到每個時刻。當我們站在岸邊回望「往昔」這片汪洋,輕拂的海風也許喚醒陽光明媚的片段,也可能勾起拼命求生的回憶。波濤或許把藏寶箱推送上岸,裡面裝滿豐盛生命的珍寶;有時沖上岸的是船隻殘骸,是曾經粉碎我們的東西。

不少宣子表示,成長中最痛苦的經歷就是一而再的道別,而令宣子最感到受傷的誤解,可能是其他人以為道別會變得越來越容易。這是個誤會!事實上,道別只會變得越來越艱難。借好友的說法,當我們明知開放自己可能會再次經歷分離的傷痛,就很難保持柔軟的心去投入和建立新關係。我們的生命確實因著這些友誼而豐盛,但別離的痛苦仍是我們要背負的哀傷。

道別意味著會失去歸屬感,包括要離開一個熟悉的環境、生活模式和當地的人。有一位服事宣教士的家庭治療師,曾經也是宣子的身分;她說由你第一次離開某處,從此往哪裡去都不能夠建立百分百的歸屬感。你甚至不必離開某地;當一個熟悉又明白你的人移居他方,他會帶走你部分的歸屬感。

無根的感覺能貶抑我們對生活穩定的渴求。因此,宣子要變得整全的話,無論遇到多少障礙或身在何方,也要建立新的歸屬感。與人聯繫是一件美事,而自願回歸海外工場的宣子往往就是喜愛這種聯繫。我們在東道國的文化裡,永不會被視為自己人(本地人);同時,我們和家鄉的朋友漸漸失去共通點。原本屬於異文化的元素已逐漸滲透我們,使我們也成為異鄉人(長期居於第三文化中)。或許如此,有些宣子願意重新進入曾使他們感到痛苦的生活模式,因為我們在這模式裡反而能建立一份歸屬感。

宣教的底線

然而,若宣子選擇返回工場只是基於功能和情感的原因(例如:我們認為自己有能力;為了享受、安舒),大家就該挑戰我們的決定。我曾與兩個宣子好友討論這議題,並問他們:「你們認為工場吸引我們,是因為那異國他鄉的環境是我們的安舒區嗎?我們是否單單回到自己的安舒區,而這安舒區恰巧是個極不安舒的地帶而已?」他們毫不猶疑又坦誠地說:「被吸引回去宣教工場本身不是問題,因我們深愛那地的人和生活。但是若上帝吩咐你留在本國服事,你是否願意?」

服事的重點不是去哪裡、做什麼,若然是,我們永遠無法安心。服事的出發點是順服我們的主上帝。若他並非我們的主,若我們從未在個人層面全心相信祂是道路、真理、生命,那就不管是什麼呼召,我們也不會跟隨。

我們可具備各種知識,或願意在順境逆境中擁抱異邦的生活模式,但這不足以成為我們去那裡或做什麼事工的理據。誰曉得我們可達到什麼成績或取得什麼成就?若我們以「成就」為目標而進入工場,只會失望而回。早期宣教士由地球一端乘遠航至另一端,卻在船上染病喪命,難道就沒有完成召命嗎?我們的父母未能領半個社區的人歸主並加入教會,難道是未能達標?才不是呢!我們蒙召,是為要每時每刻全然順服和愛我們的主。

我們去,因為親眼看見仍有未曾完成的任務。我們去,因為神的救恩還未傳到地極,又因我們聽見有人仍在尋找真理,卻未曾聽見惟有在耶穌基督裡才找到盼望。我們去,因為我們愛,更是被獨一的主所愛,就是那一位把大使命託付給教會,叫我們能背負祂的名。當我們談論屬靈的事,是否有宣子的身分已不重要,是否去海外或進入世界頂尖市場也不重要;唯一要緊的是我們對上帝的順服,以及對失喪靈魂的愛。

準備,穩妥

當我和幾位宣子朋友準備前往宣教工場,很需要讓人正確地了解一下,我們怎樣因著傳承而被模塑和裝備,成為普世教會服事萬國的一分子。我和朋友討論時,他們提出滿有遠見的觀點——近年教會給海外事奉者的訓練或簡介,作出的跨文化指導,多數是配合從未試過長期在異文化中生活的人。這做法會讓跨文化中成長的宣子落入一種困局,因為宣子不會用二分法去分辨工場和家鄉。

反之,宣子的回憶裡藏著過去跨文化經歷而來的千絲萬縷和點點滴滴。若把這些經歷整理一下,相信更能造就宣子的生命。當我們抵達工場,仍舊會受到文化衝擊,不因成長背景而免疫。我們仍然會在各方面挣扎,包括語文學習、習俗、關係建立及與神緊密同行。

我們除了需要基本的屬靈護蔭和屬靈爭戰中的戰友,也極需要跟明白子複雜傳承的人保持連繫。有宣子朋友最近問我:「你將要前往服事的工場裡,有人明白你身為宣子的成長背景嗎?」他們不是理所當然或倚靠的對象,但若有人平常可聆聽我們傾吐,訴說過去或現在所面對的挑戰,肯定會成為我們的幫助。敵人必會攻擊我們的弱點,尤其在宣教前線的努力,我們必須加緊訓練以面對爭戰。

最後,我們跟主耶穌的個人關係才是真正的關鍵。我們會經歷喜樂,也會遇見悲傷。當我們明白神呼召我們成為耶穌的跟隨者,是要同時經歷苦與樂;又當我們明白神是我們的分,那就無論身在何處也是對的地方了。

 

(作者為宣教士子女,於東南亞工場長大,繼而於香港的大學畢業。現正申請加入差會,期望投身海外宣教事奉)

這篇文章曾刊登於《往普天下去》2018年10-12月號

 

出處

原文作者:杜智言, 路上足跡.  Sophia To, The Path of Footprints

檢自:https://hkacm.net/  查看”第三文化孩子服務 (TCK)/TCK網上文章結連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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